很高兴见到各位新同学!我每年都要参加迎新大会,差不多每年都要讲话。曾经有一次,我参加我们学校的研究生迎新大会,代表全校导师讲了个话,当时校长讲完后我讲,后来这个讲话被整理出来了,发布在校报上,也放在我的博客上。这个讲话在网上好像很有些影响,各位同学可以查一下“孙周兴的博客”,文章题目叫《同济人要有天下情怀》。当时我就讲了三个问题:什么叫同济?什么叫大学?什么叫研究生?这些都是新同学们要弄清楚的。但我这里不能重复,今天还得讲些别的,讲讲“人文与科学”。我就讲三点。
第一、同济人文学科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我们人文学院楼旁边是土木学院楼,是全国头一名的一个学科,是目前我们学校最牛的学科,社会上一说同济,总是说“土木建筑”。但土木属于工学门类,是一个一级学科,而我们学院呢,有哲学、文学、艺术学、教育学四大门类,一级学科学位点也有四个,就学科而言我们应该是同济大学“最大的”学院。可我们目前还只有八十几位老师,可能只有土木工程学院的三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这是我们的旁边。人文学院楼的对面是中德学院大楼,大家知道同济大学最早是德国人办的,德语和德国传统一直我们学校的一大特色。我们的斜对面则是医学院大楼,大家知道我们学校最初叫“同济德文医学堂”,医科是我们本来的特色,解放前民间有个说法,叫“北有协和南有同济”,也表明同济当年的医科很厉害的样子,很遗憾我们的医科后来被搬到了武汉,成了同济医科大学。这样看起来,人文们学院今天这个位置很重要,是历史与现实交汇之处。在土木、德国、医学之间,在传统与现实之间,同济人文学科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再说同济人文学科的历史,是一个更加尴尬的故事。刚才刘日明院长说了,同济大学文学院是在1946年成立的,同济哲学系是上海第一个哲学系。当然跟北京大学不好比,北大哲学门是在1912设立的。我们是1946年,遗憾的是只存在了三年,到1949年同济大学的文科就被关掉了。这一关就关了半个多世纪。一直到2002年,我来同济工作,在座老师当中,大概只有刘日明教授比我来得更早些。我来了以后开始重建哲学系,到2006年又恢复了人文学院的建制。2016年我们庆祝了人文学院建院七十周年,心里是相当不安的,因为我们也知道,我们学院实际上只有十几年的历史。
十六年以来,我们从无到有,渐渐形成了今天的学科格局,我们现在有哲学、中国语言文学、艺术与文化产业、心理学四个系,加上欧洲思想文化研究院和历史学研究所。现在我们有哲学一级学科博士点,哲学、中国语言文学、艺术学理论、心理学四个一级学科硕士点。前不久新校长来我们学院调研,我不在,据说他深感奇怪和担忧,这么多学科这么少的教师,这个配置怎么能做强做大?我觉得我们的新校长脑子很清楚,他说我们学院至少还要增加一百名教师。我们现在确实人太少。
当然我们的学生越来越多。建院之初我们设定了一个目标,每年要招100名本科生和100名研究生,没想到我们很快就达到了目标,今年招了89名本科生,88名硕士生,35名博士生,总量超过了我们原来的计划。这个我觉得也不是太对,我觉得本科生应该更多一些,硕士生在其次,博士生更少些,这样才能形成一个金字塔结构,现在我们倒过来的结构,本科生少,我们以后到哪儿去招研究生?
我经常说一句话:我们同济大学最近十几年来最大的变化是文科的发展,尤其是人文学院的出现。人文学院出现后,同济校风慢慢有了改变,变得越来越有人文气息了。大学是一个多学科共生的组织,人与人是会相互影响的。但这种共生和影响的形成过程是缓慢的,也是不无痛苦的。最初的时候,学校里好多人理解不了,问我:同济为什么要办不会赚钱的专业呀?今天大概这样的疑问就比较少了。这就是变化。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同济人文是一种特殊的存在。这是我想说的第一句话,大家慢慢得体会这一点,无论你是本科生还是硕士生还是博士生,你都要问一问,在同济,人文意味着什么。
第二、如何理解技术时代的人文处境?刚才讲的是人文学科在同济的处境,我们更看得更广大些,要来看看技术时代人文学科的整体处境。欧洲近代文化史差不多是人文与科学之间的斗争史,两者一直在斗争中。欧洲人在文艺复兴以后把古希腊传下来的形式科学与实验科学结合起来,开创了工业文明,过上了好日子。这个时候欧洲人的想象力就出来了,说我们既然可以把自然和物理世界搞定,我们当然也可以用科学的方式把人文的事情搞定,也就是把人文和人类精神事务一样数理化,这就是所谓“普遍数理”的要求。所以从近代以来,人文与科学一直处于紧张关系中。
这个斗争史延续了几百年,人文学差不多是节节败退,有一种“空心化”走向。一直到二十世纪中叶,技术的全球统治地位终于得到了确认。1945年8月6号,原子弹在日本爆炸,地面温度达到6000度,在几秒钟之内20万人没了。这是作为自然物种的人类无法想象的,我们凭着自然人的想象力无法接受这一点。所以说原子弹爆炸对人类文明有着标志性的意义,这个意义就是说:我们人类进入到一个巨大的转折时期,即自然人类的文明转向技术文明了。这是一个文明大变局。于是问题又提了出来:人文学科怎么办?
在前述的近代文化史上,人文学科一直受到技术工业的挤压,越来越萎靡不振。许多问题领域本来属于哲学和人文学科的,渐次被划归自然科学和技术科学了。大家看啊,今天的全球文明是由什么决定的?我认为主要是自然科学中的四门基础科学,即数理化生。现代人通过物理学制造了原子弹以及后来的核能;通过化学(化学工业)制造了今天无处不在的构成人类生活环境的化工产品;现在大家热议的人工智能,当然涉及好几门学科,但其核心和基础是算法,是数学;再就是生物学,现在生物技术特别是基因工程突飞猛进,正在深刻地改变人类身体和生命。
科学技术带来福祉,也造成灾难。但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得不承认科学技术为人类带来的福祉居多,我们似乎没有理由简单地反对和抵制科学技术。1900年我们人类平均寿命30几岁,现在平均寿命已经到了70几岁,未来还将进一步延长。这当然是在技术帮助下的人类寿命的延长。在某种意义上讲,现代技术正在完成我们传统的人文科学所梦寐以求要解决的问题,那就是长生或永生。传统哲学、宗教都在思考和追求长生或永生。这是人类自古以来的梦想。中国古代有炼丹术,杭州西湖边的葛岭上有一处,是葛洪炼丹的地方,一般是吃了就死,死了不少皇帝,皇帝因为是老大,想要什么有什么,女人也多,最不想死,所以要吃长生不老丹,但吃了就死,死了还吃。欧洲也一样,也有炼金术。各民族的宗教呢,最后多半构造一个“来世”或“彼岸”,说那里才有永生。但我们知道这样的信仰也是越来越少了。现在这事似乎正由技术来完成,美国谷歌公司已经成立了一个长生、长寿公司,公司总监说我们人类将会活到500岁。有人问他:你活到500岁有啥什么意思啊?不无聊吗?他给出了一个特别好的回答,他径直说:“因为活着比死了好啊”。
今天和未来的技术中最核心的两个要素,就是生物技术和人工智能,将在身体和精神两个方面彻底改变人类和人类文明形态。它们将延长我们的生命,大幅提升我们的智力,把我们从劳动当中解放出来。我曾经说过,人工智能时代开启以后,我们大学里的好多专业是要被关门的。今后大学最麻烦和最尴尬的事情恐怕是:把学生招进来,等他们毕业时却发现这个行业已经没了。这就特别害人了。很多行业将消失,比如银行里的收银员,在中国大概有几百万人,以前算是一个蛮好的职业,恐怕很快就会下岗的。我们会面临许多新的问题,我们的大学和教育制度本身需要改造,我们的生活两样需要改造。刚才我讲的是技术带给我们的解放,我们会有更多的时间,我们将有更长的寿命,会有更多的经验,更多的故事。
所以不难看到,现代技术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不断地挤压人文科学,侵占了人文科学的地盘,对人文科学造成了伤害,而另一方面它又将给人文科学留下空间。我们会越来越清晰地看到这一点。
第三、人文科学的未来意义和使命。最后我想讲的是,我们要看到人文科学未来的意义或者说使命。我认为人文科学有两项任务:一个是要给我们的文明进行重新定位,我们走到哪一步了,下一步可能是什么情况;二是要对我们人类的生命和我们个体的生活做一个重新规划。要是没有这些重新定位和重新规划,那么,人文科学对于未来就没有什么意义。我个人认为,今天的文明处在从自然人类的文明向技术人类的文明的过渡阶段,或者说,文明正在从自然人类文明转向技术人类文明。就此而言,自然与技术的关系便成了我们人文科学思考的最核心命题。我们必须思考这个关系、这个问题。在这样一种对我们人类未来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关系和问题的探讨中,哲学的反思、文学的想象、艺术的创造都是至关重要的。未来新文明的创造需要人文科学。在不远的将来,许多可形式化、可技术化、可数据化的知识不再需要我们学习,我们需要的是哲学的反思、文学的想象和艺术的创造。
我最近接触了一些技术专家,一些专业水平很高的专家,越发感觉到,今天人文学者迫切需要向技术专家学习,跟技术专家展开讨论,形成互动关系。但技术专家们也有局限性,他们通常是特别专门的,有着严格的分工,多半在钻研局部和细部的东西,比如人工智能专家,有的只搞语音,有的只做算法,等等,这是专业的必然要求。他们对于整体和宏观的东西关注得较少,所以他们也需要与人文学者的讨论。前不久,已经九十几岁高龄的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写了一篇文章,文章最后建议美国政府赶紧成立一个由思想家们组成的委员会,来讨论和规划技术与未来,这位老人说:再不讨论就晚了。
是的,今天和未来的文明越来越需要一种整体宏观的反思和规划了。要是没有文学的想象、艺术的创造和哲学的反思,我们的生活会失去意义和趣味,我们的文明也会不知所终!